托尔斯泰的名著《伊凡·伊里奇之死》的开篇有这样一句话,“伊凡·伊里奇的往昔生活最是单纯,也最为平凡,故是最恐怖可怕的”。这句看似普通而且容易被忽略的话,却道出了我们每个人生活的高度精神性需求。一个人只有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才会真正严肃,能为自己所拥有的时间做妥善的分配与安排。但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接受习惯的思想与行为方式,逐渐远离了真实的自己,他们用一系列熟知的、构建的意义把自己包围起来。同时,他们又培养出了一种回避进一步思考的技能,从而使自己远离人类状态的阴暗面,沉浸在自我欺骗的幸福世界中而自得其乐。多数人从生到死都未触及到世界的不可知性,但是,当幻觉偶尔消失的时候,人们的防线就崩溃了。一旦某一天“为什么”的问题被提出来,一切就从这带点惊奇味道的厌倦开始了。当经不起自我怀疑的时候,就会发现往昔的那些维持生存的价值信仰体系顷刻间全都崩塌了,那是多么的恐怖啊!你都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自杀。承认我们都将走向死亡,或者直面生活的阴暗面,并不是要把大家带入忧郁和绝望之中,而是教我们只有迈过人生的荒芜,才能踏进精神的沃土。尼采说:“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他就能够忍受任何一种生活!”向死而生的道理即是如此。正如心理分析的实质,乃是统善知恶,意识自我与潜意识自我的整合与和谐,知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一个真正热爱人生的人对生命满怀感激之情,肯定人生的全部,连同它的苦难和悲剧,这才是完整的人生,这才是对生命最真挚的爱。而我们大部分人对生命的爱是有条件的,只有幸福美满的生活才是他所喜爱的,而对生命阴暗消极的一面,却唯恐避之不及。我们总想忘记痛苦,追求幸福,回避困难,寻求一种最方便通达的道路,对未来充满无限的希望与向往。然而,希望也是最大的灾难,因为它延续了人的苦难。而幸福也是相应于痛苦而生的,没有痛苦,人只能有卑微的幸福。伟大的幸福正是战胜巨大痛苦所产生的生命崇高感。

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争议的时代,它的重要意义很难否认,但也很难确定。我们无法寻得统一而完整的价值与意义,因而导致新旧观念的更迭与冲突,个体的迷惘与失落,缺乏内在独立的精神性,浮躁无聊,陷入各种乏味无意义的争吵之中,高调地张扬个人的观念与庸俗腐朽的价值观,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来逃避另一极端的生活;或只因找不到生活的价值与意义,便干脆抛弃一切价值与意义,及时行乐,追求感官的享受与自我满足,浮夸之风甚嚣尘上;无休止地奔波追逐,甚至不顾尊严虚伪地抬高自己,自负而强烈地推行着自己的主张;网络上无休止地谩骂,人们对一切似乎充满了愤怒,不满,仇视心理蔓延。在精神分析看来,这实则是一种“口腔期”人格特征,表现为抽烟酗酒,依赖性强,好指责批评他人等等。我们似乎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缺乏安全感,需要以这些荒谬的方式来维持。

近些年,各种网络媒体上,经常会报道一些令人乍舌的丑闻。如小女孩被汽车碾压,无人抢救;老奶奶摔倒,无人敢扶;有人跳楼,一群人围观叫好,“谑看别人之死,幸忘自己之亡”,我想用翁贝托·艾柯的《丑的历史》里的一句话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了:“这个世界里,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漫游恣肆,丑态横生,他们是有违自然形态的杂种”。也许过于偏激,但事实即是如此。我们总以为死亡离自己还很遥远,别人的死与自己没什么关系。“莫问丧钟为谁而敲”,它就是为你,为每一个人而敲的。现实生活中,各种电视媒体对死亡事件的频繁报道,忽视了受难者家属应对死亡的悲伤过程,个体的死亡湮没在了一堆统计数字之中。每一个有着自己独立精神,独特成长经历的个体被忽略了,这就导致了我们对死亡的冷漠、麻木,甚而害怕自己成为受难者,从而感到普遍的不安全感、冷漠感和疏离感———有人称之为“冷酷世界症候群”。

然而,这些现象不也是我们不愿直面惨淡的人生,不愿承担生命的责任苛重而导致的后果吗?不管是霍妮将其归结为文化的冲突、人际关系的紊乱或者罗洛·梅将其归结为存在的无力感,又或者弗洛姆的对自由的逃避,甚至是弗洛伊德的压抑之说,背后都反应了生命本身的沉重主题,都是我们所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为何这些从生命的沉重主题出发而产生的理论学说会具有如此巨大的生命力呢?而所谓的积极心理学,却一直不愠不火,并没有多少深入人心。积极与消极本就是生命的一体两端,从消极的一端出发,走向的终将是积极的世界;而一开始从积极的一端出发,即使不会走向消极,那它所建立的幸福快乐的世界终将显得如此的单薄。人与树原本都是一样的,他愈是想朝光明的高处挺出,他的根就愈会深入黑暗的地底———伸入恶中。

哲学和宗教都是从死亡中诞生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艺术是为了超脱死亡而诞生的,这是因为审美可以使人达到忘我的状态,因而往往超脱生死。而生活中的智者,往往都是那些了却生死、豁朗达观的。曾有多项科学研究表明,那些亲身经历过死亡的人,比如经历过大地震而幸存的人,经历过车祸而被抢救过来的人,或者身患绝症却又奇迹般康复的人,这些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的人,在他们之后的生活中,往往表现出极大的反差:他们变得更加地感恩,更仁慈,更关注内在的价值,更愿意帮助别人和为他人和社会做贡献。之所以能够产生内在的成长反应,归根结底在于“直面”死亡,而不是否认和恐惧死亡。

生活的忙碌奔波,人间的你争我夺,世俗的荣华富贵,都将随着时光而流逝,最终留下一撮尸骨被紧锁在不见天日的地窖里。因此,不要被各种暂时的名誉地位所迷惑,每个人每天都要认真地活,心中随时存着死亡之念,从而压榨出有限的生命的精华。幸福快乐固然让人向往,但苦难与挫折也不用刻意回避,既来之,则安之,顺其自然,为所当为,若能接纳并直面痛苦,必将获得真正的觉醒与成长。这才是真正的爱生活,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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